「譯」甸園

（旅日作家、日本文化觀察家 劉黎兒）


村山由佳寫了這本日本近年來難得一見、坦誠而赤裸裸的自傳性私小說，讓看過她 的青春戀愛小說《天使之卵》或輕小說《美味咖啡的沖泡法》的讀者驚訝不已。因為她把內心長年養著的魔鬼寫出來，擺脫濃厚的少女性，描寫一個女人如何透過跟 幾位男人的交往、交媾，而從母親、教育、社會乃至丈夫等的束縛中解放自己，身心不斷戰鬥，獲得真正的成長，蛻變成獨立自主的女人，對愛情、性愛與工作都有 所執著，讓世間女人共鳴不已。

由佳誠實地面對女人的性欲，讓世人體認不僅男人才有性欲，女人也有性欲，雖然女人為了靈肉的自由要付出比男 人更多的代價，要覺悟忍受相當的孤獨與寂寞；小說中關於肉體的細膩描寫以及末期夫妻關係的生動刻畫，不但充分讓人感受到她正面臨轉換期、內心有非寫不可的 原動力在爆發，不寫則她的人生與創作都會碰壁，小說女主角的動搖就是她自己的動搖。寫出如此鮮烈的官能性作品，等於是在社會大眾面前裸裎，完全不同於過去 的風格，也是身為作家的一大賭注；她卻能以纖細、冷靜的筆力委婉寫出心中不斷湧出的衝動，讓人讀到最後都愛不釋手，更能了解為什麼這本小說創紀錄地一口氣 得了三項文學獎。


人還是最會寫自己吧！尤其實際的人生比小說更為離奇，寫來更為真實，村山由佳是抒發自己前次婚姻生活的長年鬱 悶，無數的點滴都是她自己的煩惱、忍耐換來的。由佳在二○○七年時跟結縭十七年的丈夫離婚了，一如小說中描述，要毀掉兩人共創的世外桃源，是有許多徬徨、 辛酸與痛苦，但她性欲無法紓解及尋求自由的衝動已經到了極限，婚姻生活出現大破綻。
結婚當初兩人做愛頻繁，丈夫工作用腦過度，不做愛無法入睡，由佳因此獲得滿足；但後來兩人移居千葉鴨川，過著與自然為伍的生活後，雖然每晚都牽手睡覺，卻不做愛了。但女人的肉體一旦體驗過深度性愛愉悅則不會忘記，她的飢渴感逐漸增加。


由 佳的神仙眷侶生活令人稱羨，在她的散文中丈夫也不時登場，幽默而有意思，但實際上她卻鬱鬱不樂。她表示「我想戀愛」，丈夫因為她是作家，贊成她去外面找男 人，讓她很惆悵。身為女人，是無法在丈夫的管理下去戀愛的，那樣的戀愛不算戀愛，而且女人的戀愛配額只有一名，雖然她珍惜跟丈夫的生活，但知道一旦戀愛便 無法回到丈夫身邊，因此選擇離婚而去自由戀愛。現實生活中她也在二○○九年此書得獎的頒獎典禮上，宣布自己跟大她一歲的男人再婚了，但她跟鴨川的前夫現在 維持良好的關係，令人安心。


雖說女人也有性欲，也有人能性愛分離，但大都還是精神跟肉體都滿足才行；就像男女有時未必相愛但肉體 很相合，也有相愛但肉體卻不合，女人總想對所愛的人要求100％，要做最舒服的愛，要有愛情的浪漫、信賴感，然後加上想像力，身心都痙攣，靈肉都到達高 潮，因此說女人是用腦做愛並不過分！


這本小說是自傳性小說，格外讓人想揣測到底出現的幾個男人是誰，或許也有在日本知名度很高的 同業作家；但那都是枝節，由佳的確把自己還在淌血的五臟六腑，乃至各種器官，甚至連自己的性器都掏出來給讀者看，或許那個艱苦辛酸的時期，她是靠寫出來而 獲得救贖的，不會覺得害羞或需要含蓄、偽裝的。


以女人性欲為主題的小說不是那麼多，至今都只有男人性欲才能當主題，樂園或失樂園 都是為了男人準備的，男人性欲強就是「絕倫」，女人性欲強則為「淫蕩」，讓女人很有罪惡感。男女無性愛時，若是男人淡泊，而女人性欲強，最辛苦的還是女 人，由佳說：「女人只要經歷靈肉都到達高潮的性愛，就會感受到世間沒有勝過這這種絕對的充實滿足！」雖然也有女人逐漸跟男人一樣，覺得自慰比較輕鬆，也有 自由奔放的爽快感，但大部分女人還是覺得那不是性愛。
許多女人覺得性愛是兩個人的事，尤其是男人性器在自己體內的感覺還是很不一樣的，那才是完整 的性愛。像小說中的丈夫用手指或按摩器等器具來代用，迴避性愛，讓女人身心更加空虛；性愛是有加強愛情作用的，沒有性愛的愛情終究像是破了一個大洞，不僅 男人，女人更是無法永遠愛沒有肉體關係的男人。大部分女人想起很愛的男人，都是上過床的，除非因工作等關係持續接觸，否則沒有肉體關係的男人，說好聽是藏 在我心深處，其實早就拋在腦後了，曾有過肉體關係的男女比較厲害。


男女的束縛關係也很微妙，到底是全開放、半開放還是全封閉才 好？女主角是創意工作者，丈夫連她的作品表現都想要支配、管理，她原本就會痛恨自己為了息事寧人而遷就丈夫，一旦跳出牆到外面去體認了別的男人的世界，逐 漸建立自我，不管是肉體或價值觀，就會更難忍受；但若一開始就是開放的，也未必就能圓滿維持兩人的關係，因為像女主角對於自己去外面找男人、尋求肉體滿足 並沒有太大的罪惡感。但只是單純的肉體關係是無法滿足女人的，女人還是想連靈魂也一起結合才甘願，因此許多開放性的男女關係實驗都是失敗的，但失敗未必後 悔，只要是自己的選擇。


許多女人都像女主角，即使結了婚，終究還是性愛處女、性愛少女，性愛一直未獲滿足，因緣際會經歷了激情、 激烈的性愛，就很難走回頭路了。因此這本小說，讓許多男人大為緊張，尤其是不少現代夫妻或情侶才開始沒多久，就已有愛無性，淪為兄妹或親子關係，沒有男女 之實，即使男人覺得這樣也不錯，但女人未必，女人或許也會想去冒險，雖然有時必須放棄至今安定的依賴關係，但正如丈夫罵女主角「妳的身體是不會說謊的」， 若像女主角沒有年幼孩子的顧慮，女人也很可能忠實依照本能行動，才會有活著的實在感。


男女兩人相互扶持，其中一方功成名就，原來 的夥伴卻可能因此變成絆腳石，甚至是敵人。以前成為累贅的都是女人，但這次是男人遭否定，男人讀了會戰慄，或許當作恐怖小說讀吧！贏家女人因為寂寞而想戀 愛，為了戀愛而想要自由，因為自由而又變寂寞，又想去戀愛，不斷團團轉，或許性欲也跟寂寞一樣，飢渴後去追求、獲得滿足，但飢渴還是會再次侵襲而來。
小 說中有許多床戲的描寫，由佳毫不避諱，但主要寫的不是交媾行為本身，而是女主角的感受，其中也有些描述，如召來的男妓點蠟燭或吐出奉承女人的臺詞，其實並 不那麼討好，多少打破男人一廂情願的幻想。世間至今太多男人觀點的官能性描寫，由佳的情色描寫能讓人從另一個角度來體認性愛是怎麼回事。因此此書不僅是女 人等著想讀，男人也會想讀，那樣才能真正了解女人吧！